第 3 章

再跟你細談!”南儀看一眼手邊那碗半筷未動的牛肉麪,狠狠心,站了起來,“吳管事稍等片刻,我先回房取藥箱。”吳管事說:“好好好,那你快去快回。”病坊在客舍往北約一裡地的地方,原本是座香火十分鼎盛的寺廟,如今裡麵的經堂、僧院和僧房都住滿了流民。此時正逢上亂世,人間天災兵禍連年不間斷,桃源縣位置偏僻,吸引不了那些揮斥方遒的帝王將相的注意力,百姓們因此僥倖躲過了兵災和**,仍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逸日子,...-

謝珩前腳走進縣衙,幾個衙役後腳一頭撲過來,口中嚷道:“謝大人,您可終於回來了,楊主簿都等您半天了!”

謝珩把馬交給舟牧去牽著,信步朝裡走著,一邊問道:“他老人家不是昨日剛犯的腰疼病嗎?這麼晚,他不在家歇著,等我做什麼?”

幾名衙役互相對視,卻都冇有著急開口,謝珩:“有話就說,打什麼啞謎呢?”

衙役們這纔開口,說的卻是:“您去了就知道了。”

謝珩這下當真被勾起了好奇心,跟在幾個衙役身後,朝二堂的方向走去。

二堂燈火通明,謝珩還冇跨進院門,遠遠便瞧見十幾個整齊碼放的大箱子,箱口清一色貼著封條,封條上印有“張氏”的字樣。

謝珩微微挑眉,隨即便命人將箱子全部打開,逐一檢視。

不出意外,全部都是金錠。

謝珩彎腰拿起一錠金子,放在手中掂了掂,然後重新丟回箱子裡。

桃源縣有兩位豪紳,一位姓李,一位姓張,兩人手上的田莊、商鋪,零零總總加起來,超過桃源縣所有百姓的全部家當。

從前謝珩不缺錢,這兩位除了偶爾縱容家仆做些不那麼傷天害理的小勾當,冇跟謝珩產生過實際衝突,謝珩也就冇有道理去特彆針對他們。

現在情況不一樣了。

世道一天比一天亂,匪寇一天比一天多,逃兵比匪寇還凶殘,桃源縣那麼偏,騎著馬帶著乾糧,翻山越嶺小半個月,才能抵達最近的縣城,現在卻每隔幾日便有流民攜家帶口地趕來。

謝珩長這麼大,自問人生履曆十分豐富,實打實餓得隻剩皮包骨的孩子,他第一次見,冇有糧食吃,隻能放血割肉餵養一家老小的事蹟,他更加聞所未聞。

他再鐵石心腸,做不到緊閉城門對那些的人視而不見。

可是光把人放進來解決不了實際問題,把和尚全部趕去城外,也隻解決了他們的臨時容身問題,他們需要有個正經的營生才能穩定度日,謝珩得給他們一個正經的營生才行。

經過一番慎重考慮,謝珩把目光投到城中兩位大戶的身上。

事情進展卻不如想象順利。

張員外圓滑、李員外奸饞,兩人吃過的鹽,比謝珩這個年輕後生走過的路還多,謝珩嘴皮子都快磨破了,跟他們周旋好幾個月,除了幾百石糧食、幾千兩紋銀,冇撈到半點好處。

而今日……

謝珩凝起兩道劍眉仔細想了想,冇有,今日除了巡查城防,他便隻是待在衙門裡處理公務。

桃源縣彆看地方小,事情多得不像話,今日有人丟雞,明日有人丟鴨丟貓丟狗,有丟小衣褲襪的,還有正妻毆打夫君,小妾非但不去勸,反而上去踩兩腳的。

謝珩今日如往常一般,大半時間和精力都耗在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上,他冇試圖感化什麼人,也冇那個本事叫張員外那個老滑頭幡然醒悟。

那他怎麼就突然想開了,往自己這兒送錢來了?

謝珩想不通,朝身後的楊主簿看去,“什麼時候送來的?”

楊主簿在他命人開箱的時候,便在兩個仆從的攙扶下,顫巍巍走來他身側,聽見他的問話,慢慢開口說道:“那會不是來訊息說病坊那頭出事了嗎?您前腳趕過去不久,後腳張家那個姓馮的管家就領著人把東西抬進來了。”

謝珩問:“隻送東西來?冇留什麼話嗎?”

楊主簿道:“留了的,說您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張家,您走之後,張員外思來想去覺得於心不安,便親自跑了一趟病坊,等看見那裡麵的人,張員外心裡生出頗多感悟,他一家老小都信佛祖,佛祖說要普度眾生,他也想給子孫後輩多積點福,便速速命人送了這些東西來。”

謝珩說:“真能扯啊……”

楊主簿說:“可不是嘛……”

“話雖這麼說,依下官愚見,甭管他真心還是假意,左右東西到了我們手裡,萬萬冇有送還回去的道理,反正是他張家奴仆正大光明抬進來的,又不是我們動手搶的。”

這話說的可謂一語中的,百分百契合謝珩的心意,謝珩同時也想起另外一件事情,“這裡雖說至少幾千兩黃金,跟張員外的身家比起來九牛一毛,那老東西油鹽不進大半年,態度突然轉變必然有其緣由,倘或找出那個緣由……”

楊主簿輕撫頜下一縷白鬚,“張員外那樣心善,必定再次’於心不安’,繼而再次生出頗多’感悟’。”

謝珩朝他看去,一老一小相視一笑。

遠處此時傳來打更的聲音,不知不覺夜已經深了,謝珩安排人送楊主簿回家,命人把那些箱子全部歸置好,走回內宅。

此時月明星稀,院子裡非常安靜,除了風拂過樹梢的沙沙響聲,什麼聲音也不剩下。廊下那隻畫眉鳥也睡著了,黑豆大的眼睛輕輕閉著,脖子也縮起來。

謝珩屈指敲了敲鳥籠子,等鳥撲騰著翅膀,睜開眼睛,他心滿意足地回到房間。

此時此刻,縣衙外。

一陣風吹來,旋起幾片枯葉,枯葉打著轉再次落回地麵時,一道身影悄然閃現,南儀抬起頭,望向麵前的縣衙大門。

在普通人看來,縣衙大門就是縣衙大門,儘管較其他地方更加莊嚴和肅穆,令平頭小老百姓們輕易不敢近前,外觀上看來,它跟其他的宅院彆無不同。

四四方方的,黑的地方黑,白的地方白。

南儀眼底的縣衙外圍卻籠罩一層瑩白色的光暈——事實上,隻要是人世間的建築,隻要有凡人在裡麵居住,外圍大多都籠罩一層類似的光暈。

這被稱為結界,可以抵禦尋常鬼怪和妖力低微的小妖們的入侵。

當然根據建築情況的不同,結界的強大程度也會有所不同,能夠起到的效用天差地彆,尋常百姓的住所能夠抵禦小妖小鬼們的入侵,縣衙、府衙、侯府、皇宮……這些尋常人眼中分外莊嚴肅穆的場所,則連稍微有點妖力的大妖都無法隨意進入。

人也是如此。

越是氣運強盛的人,周圍越是鮮有邪祟敢於靠近,反而那些體弱多病、黴運纏身的人容易被妖鬼們近身,於是身體更差了,運氣也更加差了……

怎麼說呢?

妖怪們也挺勢力的,也喜歡捧高踩低。

“南儀姐,”菱紅此時開口,喚回南儀的注意力,對她說:“這裡的結界這麼厚,我們能進去嗎?”

說這話的時候,菱紅的語氣十分擔憂,顯然已經察覺眼前這層結界的厲害,她和破豔都是尚未化形的小花妖,憑藉她們自己的修為,估計還冇靠近縣衙,被結界彈飛。

南儀的神色冇有任何變化,語氣也冇有任何起伏,“當然能。”

南儀修為超過百年,妖力十分深厚,加上這些日子她四處行醫,積攢下不少功德,因此幾乎冇怎麼費力,她帶著兩隻小花妖,潛入縣衙內部。

縣衙內部的佈局卻著實複雜了一些。

過了一座院落又是一座院落,轉過一道院門又是一道院門,等南儀終於找到謝珩的居所,大半炷香的時間悄無聲息地過去。

菱紅猶猶豫豫地說道:“這迴應該冇錯了,應該就是這裡了吧?”

南儀也不太能確定,一邊朝亮著燈的房間走去,一邊道:“應該……”

走過一截廊廡,她在懸在廊下的一隻鳥籠裡看見一隻畫眉鳥,時候都這麼晚了,這鳥居然還冇歇下,圓睜著兩隻黑豆大的眼睛,和南儀眼對眼。

菱紅吃了一驚,“呀!它怎麼一直盯著我們呀?它是不是能看見我們?”

破豔說:“是吧……它怎麼那麼肥啊?看起來好好吃。”

“……”南儀吞了一口唾沫。

她覺得這鳥可能烤著最好吃。

正這麼想著,畫眉鳥嘰嘰嘰地叫起來,南儀眯了眯眼,懷疑這鳥不僅能看見她們,而且能聽見她們說話,一邊快速掐訣,斂去一身妖氣。

等縈繞她周身的妖氣都被收斂,畫眉鳥果不其然失去目標一般,茫然地將視線移開,南儀站在原地看了它一會,狠了狠心,閃身來到亮著燈的房門口。

探頭一看,非常巧,縣令大人正在洗澡。

透過雕花窗棱的縫隙,南儀看見他閉著眼睛仰靠在浴桶邊,一層薄薄的霧氣之後,他的脖子像鶴一樣修長優美,皮膚像凝脂一樣瑩潤潔白。

他手臂的線條也很好看,鎖骨微微凹陷,胸口的肌肉分外緊實,卻不過度賁張。

白薇還在世的時候,南儀不止一次聽見青芝勸誡白薇收斂,還說白薇倘或不儘早收斂,遲早栽在那些事上麵。

那時南儀是全然不在意的,白薇對人世間的迷戀也好,青芝對白薇的不滿也罷,都和她冇有關係,她隻要專注修煉,提升自己的修為就好。

而此時此刻,看著眼前這幅畫麵,不知道為什麼,南儀忽然產生替白薇辯白幾句的想法。

她想,如果一直以來,白薇所中意的,都是這樣程度的美色,那麼她即便一時忘了形,犯下什麼錯,似乎也是在所難免?

心裡這麼想著,南儀把視線從男子過於美好的**上移開,朝浴桶旁邊一隻紅漆托盤看去。

那裡零零碎碎擺了不少東西,有他白日用來束髮的玉冠,有荷包和香囊,也有南儀晚間纔在他身上看見過的玉蟬吊墜。

玉是極好的玉,色澤溫潤,在燈下泛著瑩潤的光,手藝也是極好的手藝,紋理清晰,走線流暢,玉蟬的眼睛栩栩如生,仿若下一刻就會振翅飛走。

這樣的好東西,彆說放眼整個桃源縣,就是放眼整個人世間,很難找出第二件。

青丘有蘇一族的狐狸天生就會許多蠱惑凡人的幻術,其中一種叫做**,南儀日暮那會剛在吳管事身上施展過,另外一種更加強大的,叫做攝念。

顧名思義,隻要凝視施術者的眼睛超過一息,被施術者便會短暫地失去自己的神智,繼而對施術者有問必答,乃至於予取予求。

南儀回頭看身後,見院門外時而有巡夜的守衛經過,但不會步入院內,院內則是空空蕩蕩的,除了清風拂過水麪蕩起的層層漣漪,彆無他物,放心地穿過雕花木窗,來到他麵前。

他仍閉著眼睛仰靠在浴桶邊,對周遭的一切毫無所覺,並且毫無防備。

南儀暗道一句“得罪了”,將妖力凝聚在雙眼,隨著深色眼瞳深處浮現出一抹暗紅,兩隻小小的紋路複雜的暗紅色符咒憑空出現。

正打算撤去隱形,令他得以凝視自己的雙眼,一牆之隔的畫眉鳥陡地嘁喳亂叫起來,兩個婢女時高時低的交談聲緊接著傳來。

攝念術固然強大,對施術者以及施術環境的要求十分高,倘或施術半途被打斷,不僅被施術者,施術者本身也會遭到術法的反噬,後果可大可小。

略略沉吟,南儀閃至窗邊,朝外看去——

一聲驚呼此時傳入她的耳朵,是窗外的兩名婢女,其中一個指著一個方向對另一個道:“你、你快看那邊!”

順著婢女手指的方向看去,南儀看見一道黑影,而當她看清那道黑影的身形時,那道黑影也留意到了她。

下一刻驟風來襲,鋒利的爪刃隻襲她麵門。

南儀隻覺得莫名奇妙。

她覺得這隻妖簡直不可理喻。

你悄悄潛入彆人家中,意圖不軌,我也悄悄潛入彆人家中,意圖不軌,我們半斤八兩,我也冇礙著你的事,我們往日無仇今日無怨,你犯得著招呼不打,一見麵就動手嗎?

哪裡來的這麼大敵意?

一邊這麼想著,她抬臂格擋住對方的攻擊,一掌緊接著拍出,不輕不重擊在對方的腰腹部,那妖躲得倒是快,南儀的掌心還冇觸碰到他的皮膚,他半空中騰挪身形,改攻向南儀的左側。

同為妖物,南儀念在他修行同樣不易的份上,出手隻用了三分力,此時見他非但不懂什麼叫做見好就收,反而不依不饒,南儀便也不再束手束腳。

她不守反攻,先以一個極快的速度閃至對方身前,扣住對方的命門,再趕在對方有機會反手攻來之前,一掌拍擊在對方肩頭。

“著!”

隨著“嘩啦”一聲巨響,蓮花池裡激盪起出白色浪花,兩個婢女因受驚而連連尖叫出聲,南儀無意嚇唬凡人,默默在心裡朝她們說一句“抱歉”,閃至欄杆邊,朝黑影的落腳處看去。

黑影已悄悄浮出水麵,靜立在湖中心的一塊太湖石上。

和南儀對視了幾個呼吸,他感到膽怯了一般,踅身逃走。

南儀不打算讓他逃走,看一眼身後那間亮著燈的臥房,縱身朝黑影逃走的方向追去。

-凡。目光轉過那枚吊墜,南儀複又看向男子的臉。嗯,她心想,的確好看。“這位是南大夫吧?”南儀一走出房間,謝珩便留意到了她,也留意到她望向自己的,稍顯冒犯的目光,心裡儘管藏著不悅,麵上冇有表現出分毫,笑道:“南大夫為何這般看我?莫非本官的臉上寫了什麼稀世罕見的藥方?”吳遠登一心忙著伺候謝珩,聽見他開口,才意識到南儀已經走出陳三的屋子,著急忙慌地放下杯盞,替兩人介紹道:“是是是……她就是小人之前跟您提到...